郑州的夜色像一块被雨水晕开的墨，霓虹灯的光斑在柏油路面上跳动。我把车停在陇海高架桥下的临时车位里，车窗半降，初夏的风带着槐花和尾气的味道一起灌进来。副驾上只剩一条被挠得起了毛球的灰色毛毯——那是“煤球”最喜欢的位置。三个小时前，它还蜷在这里，用尾巴扫着我的手腕，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呼噜。如今毯子空了，我的心也被挖走了一块。
煤球是一只黑白花的小土猫，七年零四个月前在绿城广场被我捡到。那天它躲在共享单车轮胎后面，冲我发出奶声奶气的“咪”，眼睛像被雨水洗过的玻璃球。七年里，它陪我搬了四次家，见证我失恋、转正、第一次拿年终奖。它习惯在我熬夜写方案时跳上键盘，用屁股压住“Delete”键；也习惯在清晨五点踩着我的胸口催我起床。它把我的生活踩出了一串梅花形的脚印，如今脚印戛然而止，留下一排看不见的血洞。
19:42，我抱着它尚有余温的身体冲进郑州宠摆渡二七区门店。灯光是暖杏色的，空气里没有我想象中的消毒水味，而是淡淡的甜橙与雪松。接待我的是一位穿浅绿色工装裙的姑娘，胸牌上写着“告别师 宁宁”。她没有急着说话，而是先把一条柔软的纯棉毯子盖在煤球身上，再递给我一杯温热的苹果肉桂茶。茶汤顺着喉咙滚下去，我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发抖。
宁宁轻声问我想不想让煤球“体面地再走一程”。我点头，却又在下一秒崩溃：“我能不能……再见它一面？”这句话在喉咙里碎成玻璃碴，每吐一个字就割一道口子。宁宁把我带到一间小小的告别室——墙面是低饱和度的鼠尾草绿，正中间摆着一张白色的小床，床头放了一盏香薰矿石灯，淡紫色的薰衣草精油在水雾里缓慢升腾。煤球被安放在那里，腹部盖着一条绣着“Forever”字样的纯棉小毯，耳边别了一朵新鲜的洋甘菊。
我跪下来，把额头抵在它已经僵硬的爪子上。曾经这里会伸出粉色的小舌头舔我的鼻尖，如今只剩冰凉。宁宁递给我一把小梳子：“给它梳最后一次毛吧，它会喜欢的。”我一下一下梳过它最引以为傲的围脖——那圈雪白的毛总是被我戏称为“小绅士的领结”。毛发柔软依旧，却再也不会因为静电而炸成蒲公英。梳到尾巴时，我摸到一块小小的痂，那是它去年跳上阳台被铁丝刮伤的痕迹。我突然笑出声：“你这只傻猫……”笑声刚出口就变成哽咽，眼泪砸在煤球的胡须上，像一场迟到太久的雨。
宁宁悄悄退出房间，把时间留给我。我打开手机相册，从2018年第一张“煤球占领键盘”的照片开始，一张张滑过去。每滑过一张，就像从心脏里抽出一根刺。最后停在昨晚拍的视频：它蜷缩在毛毯里，呼吸已经微弱，却还是挣扎着用鼻尖碰了碰镜头，仿佛在说“别难过”。我把手机放在煤球耳边，让那段5秒的视频循环播放。屏幕的微光映在它玻璃珠一样的眼睛上，好像它又眨了一次眼。
20:30，宁宁敲门进来，轻声问是否准备好进行“最后的拥抱”。我点头，她用一块温热的毛巾轻轻擦拭煤球的眼角和爪子，再喷了一点它生前最爱的猫薄荷喷雾。那一刻我几乎错觉它要伸懒腰。随后她把我带到火化观瞻室——这里有一扇透明的玻璃墙，能看见一台乳白色的环保火化炉。炉门上贴着一张小小的卡片：“愿每一次告别都被温柔以待”。我隔着玻璃把掌心贴上去，仿佛这样就能把温度传给煤球。
火化开始前，宁宁递给我一张烫金卡片：“可以写一句话，我们随炉火化。”我攥着笔，手抖得写不出完整的字，最后只写了四个字：“等我，好吗？”卡片被放进一个小信封，和煤球一起送进炉膛。火焰升起的瞬间，我没有哭，只是死死盯着那团橘红，仿佛那是它新一次生命的开始。宁宁递给我一只小小的骨灰瓷罐，罐身是莫兰迪绿的釉面，上面手工刻着一行小字：“2025.5.19 煤球 来过 爱过”。
21:15，我抱着罐子坐在宠摆渡的“记忆长廊”里。长廊两侧是整面墙的木格子，每个格子里都摆着不同的纪念品：一只被磨得发亮的狗牌、一本夹着宠物照片的立体相簿、一颗用骨灰烧制的蓝色“生命晶石”……宁宁拿来一个空白相框，帮我把煤球最喜欢的照片——那张它戴着草莓生日帽、一脸嫌弃的抓拍——放进去，又在背面贴了一撮它的毛。我摩挲着相框边缘，突然想起什么：“能……能把它的一部分骨灰做成项链吗？我想让它继续贴着我的心脏。”
宁宁微笑点头，带我来到纪念品定制区。展柜里摆着各种材质的吊坠：有可以旋转的小沙漏，里面封存着星尘般的骨灰；有水晶玻璃球，悬浮着一缕银白的毛；还有极简的925银小圆牌，背面激光雕刻着爪印。我选了一颗豌豆大小的蓝宝石吊坠，技师现场操作：先用极细的钻头在宝石底部开出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小孔，再用虹吸原理将少量骨灰注入，最后用激光封闭。整个过程不超过十五分钟，我却像熬过了一个世纪。当技师把吊坠挂在我脖子上时，宝石贴着锁骨的位置传来微微的凉意，像煤球用鼻尖碰了碰我。
22:00，宁宁送我到门口。夜风已经带了点凉意，她把一条薄披肩搭在我肩上：“煤球在星星上也会记得你。”我低头看怀里的罐子，又摸摸胸前的吊坠，突然不那么怕了。原来告别不是终点，而是把爱换一种形式继续携带。
回到家，我把煤球的骨灰罐放在书桌最显眼的位置，旁边摆着我们第一次相遇时的共享单车钥匙扣、它咬坏的耳机线、还有那张已经起球的灰色毛毯。台灯下，吊坠折射出幽蓝的光，像它深夜等我回家时那盏小小的猫眼。我打开宠摆渡小程序，给宁宁发了一句“谢谢”，又点开“思念日记”功能，上传了今天拍的所有照片——那里已经有上千条留言，每一条都在说：“你的宝贝只是先去布置下一世的家了。”
凌晨一点，我躺在沙发上，听见阳台的风铃响了一下。那是煤球以前最爱拨弄的铜制小铃，自从它走后已经沉默了好几天。我走到阳台，看见风铃下方多了一朵被风吹进来的洋甘菊——和告别室床头那朵一模一样。我把花捡起来，别在吊坠旁边，突然笑了：原来它真的来过。
第二天清晨五点，我破天荒没有赖床。冲了羊奶，烤了它最爱的三文鱼碎，摆在阳台的小碟子里。阳光穿过风铃投下细碎的光斑，像它曾经踩过的脚印。我知道，从今往后，每一次日出都是它用尾巴扫亮的。
如果你也在郑州，如果你也在某个深夜突然想再抱抱那个再也不会醒来的毛孩子——可以去宠摆渡。那里的人会告诉你：离别不是失去，而是把爱折叠成更小的形状，放进口袋继续上路。你可以在那里为它梳最后一次毛、写最后一张卡片、选一颗能贴着你心跳的吊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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