它走的那天，咸阳正下着连绵细雨，像极了我手机里那张老照片——三年前在渭河边，它叼着树枝向我奔来，水花四溅。照片里的它，背毛被河水打湿，眼睛却比灯还亮。如今，同样的雨落在我身上，却再也溅不起任何欢愉。我抱着它的小被子，站在客厅中央，一遍遍问自己：要不要去看它最后一眼？
　　这个问题像钉子一样钉在喉咙里。理智告诉我，遗体告别只是仪式；情感却在嘶吼：那是陪了我九年的家人，我怎么舍得让它独自躺在冷冰冰的不锈钢台上？我打开手机，页面停在“宠摆渡”小程序的预约界面，手指悬在“遗体接送”按钮上方，迟迟按不下去。屏幕上那句温馨提示——“可以进入宠摆渡小程序查看价格”——此刻显得格外温柔，仿佛替我挡掉了所有世俗的算计，只留下一个问题：我，敢不敢直面永别？
　　我想起它第一次犯错，把我最爱的耳机咬成两截。我怒气冲冲抬手，它却把小脑袋钻进我掌心，尾巴摇得像雨刮器，怒气瞬间化成水。后来每次吵架，它都用同一招，屡试不爽。可这一次，它不会再钻出来撒娇了。想到这里，胸口像塞进了一块湿透的棉絮，闷得我蹲下身，额头抵着它的小被子，深深吸了一口气——那是它身上残留的奶香和阳光味道。我终于按下“预约上门接宠”，时间定在傍晚六点，天色将暗未暗，像它最爱趴在阳台看的暮色。
　　宠摆渡的工作人员来得比我想象中更快。门铃响起时，雨停了，但空气里仍旧泛着潮。两位年轻人，一男一女，穿着统一的淡绿色工装，胸口别着小小的金色叶子徽章。他们轻声自我介绍，声音低得仿佛怕惊扰了谁。女孩蹲下来，递给我一张柔软的纸巾，没有说节哀，也没有说别哭，只是轻轻问：“您想现在见它，还是……让我们先为它整理？”我张了张嘴，嗓子发紧，最终吐出一句：“我想先一个人陪陪它。”他们点头，把折叠好的接送箱放在门口，安静退到楼梯间等待。
　　我转身回到卧室，那口小小的接送箱静静躺在地板中央，像一艘即将远航的白色小船。我跪下来，拉开拉链。它躺在里面，身体被一条浅蓝色小毯子包裹，只露出一张脸。工作人员已经做了基础清洁，眼角的分泌物不见了，鼻尖也恢复了淡淡的粉。可我仍旧一眼就看见它左侧耳尖那道月牙形缺口——那是它两岁时跟小区柯基打架留下的勋章。我伸手触碰，缺口边缘的毛发依旧粗粝，却再也没有温度。指尖传来凉意，一路顺着血管冻到心脏。
　　雨后的咸阳，窗外天色迅速暗下来。路灯的光透进屋子，在地板上切出一道金色的线，像从前无数个夜晚，它趴在那条光里打盹。我忽然想起它最后一次去医院，医生低声说“心衰晚期”，我抱着它在诊疗台边哭得不能自已。那时它已经没有力气抬爪，却还是努力伸舌头舔我的手腕，一下，两下，像在说“别哭”。我轻轻掀开毯子，把它前爪握在掌心——小小的肉垫依旧柔软，只是再也不会回握。我把额头贴上它的额头，用只有我们听得见的声音说：“宝贝，谢谢你陪我这么久。”
　　楼梯间传来极轻的脚步声，工作人员在提醒时间不早。我深吸一口气，最后一次抚摸它的耳尖、眉心、鼻梁，像完成一场庄重的巡礼。然后我抬头，冲门外说：“可以了。”女孩走进来，手里多了一只淡绿色的布袋，袋口绣着一片金色叶子。她告诉我，这是宠摆渡专门为小型犬准备的“安眠袋”，可降解棉麻材质，火化时会与它一起化作青烟。我点点头，把那条浅蓝色小毯子折好，留在外面——上面沾满了我的泪和它的气味，我想留作纪念。
　　下楼时，雨又下了起来。宠摆渡的商务车停在单元门口，车身贴着温柔的米白色车贴，写着“让每个离别都被温柔以待”。他们把接送箱轻放在后排，为我拉开车门。我坐进去，箱就在脚边。我伸手扶着，像扶着一颗随时会滚落的泪。车厢里放着极轻的钢琴曲，前排副驾放着一只小小的香薰机，味道是淡淡的薰衣草。女孩递给我一瓶温水，说：“如果想说话，我们随时在；如果想安静，我们就沉默。”我握着瓶子，没有拧开，只是轻轻点头。
　　二十分钟后，车停在宠摆渡咸阳中心门店。门店外观不像我想象中那样肃穆，反而像一家绿植环绕的咖啡馆。门口立着一块小黑板，粉笔字写着“今天，我们为七只毛孩子送行”。推门进去，前台放着一罐奶糖，旁边是一摞厚厚的留言本。工作人员领我穿过走廊，走廊墙壁贴着宠物照片，有的吐舌头，有的戴生日帽，每一张下面都有一行小字——“谢谢你曾经爱我”。我看见一只黑白边牧的照片，忽然想起它小时候也拍过同样角度的照片，眼泪瞬间涌上来。
　　告别室在走廊尽头，推门进去，是一间不足十平米的小房间，却布置得极暖。墙角摆着一架小小的投影仪，对面墙上挂着白色幕布；地面铺着柔软的米色地毯，地毯中央是一张矮矮的圆几，几上放着花瓶，瓶里插着三支向日葵。工作人员把接送箱放在圆几旁，轻声说：“您有三十分钟，可以单独和它待一会儿。如果需要播放视频或音乐，随时叫我们。”说完，他们退出，轻轻带上门。
　　我跪坐在地毯上，把箱子拉链拉开，像拆一份延迟了九年的礼物。工作人员为它做了更细致的整理：耳尖的缺口被轻轻梳顺，胸前那撮白毛被编成一条细细的小辫子，尾尖系了一根淡蓝色丝带。投影仪里开始播放我提前上传的视频——从它两个月大刚到我家，到上周在沙发上睡得四仰八叉。画面里的它，奔跑、打滚、歪头卖萌，每一个瞬间都闪着光。我伸手想触碰投影里的它，却只摸到一片温热的墙面。那一刻，我终于崩溃，放声大哭，像要把这九年所有的欢笑和眼泪一次倾泻。
　　三十分钟，比一生还短，又比一生还长。哭到无声时，我擦干眼泪，把向日葵一支支抽出来，轻轻放在它身边。然后我按下呼叫铃。工作人员进来，递给我一张湿巾和一张卡片。卡片上印着一句话：“如果你愿意，可以在这里写下想对它说的话，我们会随它一起火化。”我接过笔，写下：“谢谢你用一生教会我什么是毫无保留的爱。下辈子换我守护你。”我把卡片折成小小的方块，塞进安眠袋侧边的暗袋，拉紧抽绳，像为它系好最后一次围巾。
　　火化间在地下一层，电梯门打开，一股温暖的松木味扑面而来。墙面是原木色，灯光柔和得像黄昏。工作人员告诉我，宠摆渡在咸阳采用一宠一炉的单独火化，炉体透明可视，主人可以选择全程陪同。我点点头。他们把安眠袋轻轻放进炉膛，按下启动键。火焰升起的瞬间，我透过玻璃看见淡绿色的袋子迅速蜷起，像初春第一片舒展的叶子，又像它每次钻被窝时拱起的小山丘。耳边传来极轻的“呼呼”声，像它熟睡时的呼噜。我没有哭，只是把手掌贴在玻璃上，仿佛这样就能最后一次感受它的温度。二十分钟后，火焰熄灭，炉膛里只剩下一小捧洁白的灰。工作人员用软刷轻轻扫灰，装入我提前选好的原木骨灰盒。盒盖上刻着一行小字——“咸阳的雨停了，你在光里奔跑”。
　　回到一楼，前台女孩递给我一只小小的丝绒袋，里面是一枚向日葵形状的铜质吊坠，背面刻着它的名字和日期。她说：“这是宠摆渡的‘记忆种子’，您可以把它挂在钥匙上，也可以埋在花盆里，它会替您继续守护。”我握紧吊坠，掌心传来微凉的金属感，却莫名踏实。走出店门，夜已深，雨彻底停了，路灯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拉出长长的倒影，像一条通往远方的金色河流。我把骨灰盒紧紧抱在怀里，像抱着还在呼吸的它。
　　回家的路，车窗外闪过一家家灯火。我忽然想起它刚来那年，我加班到深夜，回家推开门，它就蹲坐在玄关，小尾巴啪嗒啪嗒拍地板。那一刻，我知道自己被无条件等待。如今，它不再等我，却留下一整个世界的温柔。我低头，对着骨灰盒轻声说：“宝贝，我们回家。”
　　第二天，我把骨灰盒放在书架第二层，旁边是它小时候的照片、那根蓝色小毯子，还有向日葵吊坠。阳光穿过百叶窗，在盒子上切出一道金色的线，像从前无数个午后，它趴在光里打盹。我知道，这道光会一直在，就像它从未离开。
　　后来，我加入宠摆渡的宠物失去支持小组，在线上认识了许多同样失去毛孩子的家长。我们在深夜里分享照片、交换故事，也相约去渭河边撒下一小把向日葵种子。每一次聚会，大家都会带上一张自家宝贝的照片，插在河堤的泥土里，远远望去，像一排小小的向日葵在风中点头。有人说，死亡不是终点，遗忘才是。而宠摆渡用一场场充满仪式感的告别，把记忆写进骨血，让爱得以延续。
　　现在，每当有人问我“毛孩子走了，我该不该看它最后一眼？”我都会把这段经历讲给他听，然后补一句：“如果你害怕，就让宠摆渡陪你；如果你想留下勇气，就亲自送它最后一程。无论哪一种，它都会懂。”因为真正的告别，从不是眼睛与眼睛的对视，而是心与心的相拥。而宠摆渡，用专业与温度，替我们守住了这份相拥的尊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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