菏泽的清晨，风带着牡丹的甜香，却吹不散我心里的空洞。昨晚，我的狗“团子”在菏泽市立宠物医院停止了心跳。它是一只七岁零四个月的柯基，圆脸、短腿、尾巴像朵炸开的棉花。它走了以后，我反复摸着那条已经空掉的牵引绳，耳边却还能听见它脆生生的名字。于是，整座城市都像在一遍遍替我喊：团子、团子、团子。那声音从客厅飘到阳台，又从阳台飘进梦里。醒来时，我攥着手机，屏幕上是“宠摆渡”小程序的界面，预约按钮闪着蓝光，我却迟迟按不下去。不是犹豫要不要火化，而是犹豫：团子走了，我还要不要保留它的名字？
名字是拴在生命上的风铃，只要风还在，它就叮叮当当。可是风停了，铃声会不会变成幻听？我问过同样失去爱犬的朋友阿远，他说：“名字像蜡烛，烧完了，灯芯会留下，你可以让它继续站着，也可以吹一口气让它彻底熄。”阿远把那只边牧的名字“阿牧”留了下来，给它做了一个铜制小牌，挂在汽车后视镜上，五年过去，铜牌已经氧化发黑，阿远却觉得那是阿牧陪他继续上路。也有人截然相反。我的同事小纪把猫咪“蓝莓”火化后，把名字从所有社交账号删除，连手机相册的自动标签都重新训练，她怕看到那两个字，像怕碰到没愈合的痂。她对我说：“名字如果继续存在，就好像蓝莓只是躲在了沙发底，随时会扑出来咬我的脚踝，可我知道它不会了，所以必须让名字一起消失。”于是，保留还是删除，成了两种对峙的仪式：一种是让记忆继续发声，一种是让伤口彻底结痂。
我把这两种想法都带进了团子的小房间。它的小窝还在，垫子上留着深深浅浅的爪印，食盆旁边那一圈“团子专属”的英文字母贴纸已经卷边。我蹲下来，像无数次下班回家后那样喊：“团子，过来！”可这一次没有哒哒哒的小脚步。空气像被抽走了一半，声音落在地上，碎得无声。我把手贴在贴纸的“团”字上，指尖冰凉。那一刻我明白，名字并不是依附在肉体上的，它黏在生活的缝隙里：门后挂着的牵引钩、沙发底下那只会叫的橡胶胡萝卜、甚至楼下小卖部老板娘见到我时脱口而出的“又来给团子买火腿肠呀？”这些碎片，像看不见的蛛网，只要我继续用“团子”两个字去触碰，网就会颤动，而颤动本身，就是它在呼吸。
我决定先不急着擦掉。团子的遗体还在宠摆渡的恒温车上，工作人员说可以等我准备好再启动火化炉。我跟着他们去了位于菏泽牡丹北路的服务门店，门头是淡绿色的，像初春第一片嫩芽，上面写着“宠摆渡”三个字，旁边的小字是“让告别温柔发生”。进门右手是一面照片墙，满满当当的猫咪狗狗，每只下面都写着名字：豆豆、牛奶、将军、橘子……黑白照却笑得灿烂，好像死亡只是换了一个滤镜。工作人员小周递给我一张纪念卡，说可以把团子的名字写上去，也可以不写。我拿起笔，手一直在抖，最后还是写了“团子”，并在旁边画了一颗歪歪扭扭的爱心。写完后，我长出一口气，仿佛把一部分重量交给了那张薄薄的卡。
火化之前，宠摆渡安排了一个小小的告别室。团子躺在白色绒毯上，身体被洗净，耳朵还保持着奔跑时向后贴的姿态，像下一秒就要冲出去。工作人员给我戴上一次性手套，示意我可以再摸一摸。我轻轻喊：“团子。”那声音卡在喉咙，像被鱼刺扎住，疼得我眼泪直接砸在它的鼻梁上。小周在一旁安静地站着，直到我把眼泪擦干，她才轻声问：“需要我帮您把名字绣在骨灰袋上吗？”我点头。那一刻我明白，保留名字并不是为了对抗遗忘，而是为了让告别有一个坐标——当我说“团子在这里”，我知道我说的不是一堆灰烬，而是七年的清晨与黄昏。
火化完成后，宠摆渡给了我一个小布袋，米白色，袋口抽绳上绣着“团子”两个字。我把它捧在掌心，像捧着一颗温热的心跳。工作人员又带我去了纪念区，那里可以制作毛发水晶球、脚印陶片、骨灰晶石，也可以把名字刻进一个小小的铜章。我选了一颗透明的水晶球，团子的一撮白毛悬浮在中央，像落在雪地里的一束光。球体底部可以刻字，我依旧刻了“团子”。工作人员说：“名字不会褪色，除非您想让它褪色。”我摇头，说：“就让它亮着吧。”
回到家，我把水晶球放在书桌左上角，那是团子生前最爱趴的地方。每当我伏案打字，它会把脑袋搁在我脚背上打呼噜。现在，脚背空了，但水晶球里有光，有名字，有它。我试着重新生活：一个人下楼丢垃圾，一个人把买回来的酸奶放进冰箱，一个人把沙发底下的橡胶胡萝卜捡起来。每一次独处的动作里，都会冒出“团子”两个字：团子以前会在这里绊我一脚，团子以前会舔酸奶盖，团子以前会叼着胡萝卜邀功。名字像一个隐形的同行者，它在提醒我：失去不是删除，而是把声音调到最低，低到只有我自己能听见。
一个月后，我收到宠摆渡的短信，说团子的纪念视频做好了。我点开小程序，视频开头是一朵牡丹花缓缓绽放，随后出现团子的照片，背景音乐是我曾经用手机给它录的呼噜声。视频末尾，工作人员把镜头对准那颗水晶球，字幕慢慢浮出——“团子，谢谢你用七年的名字，填满我们的一生。”我在公交车上看到这一句，眼泪毫无预兆地落下来。旁边的阿姨递给我一张纸巾，我哽咽着说：“是我狗的名字。”阿姨拍拍我的肩：“名字还在，就还没结束。”那一刻，我忽然懂了：保留名字不是沉溺，而是承认——承认它来过，承认我爱过，承认时间带不走那些叮叮当当的铃声。
后来，我又去了几次宠摆渡的线下门店，参加他们组织的宠物失去支持小组。十几个人围坐成圈，每个人面前都放着自己宠物的照片或纪念品。有位老先生把去世的金毛“虎子”的名字写在风筝上，每年清明去洙水河放；有位年轻女孩把“咪咪”的名字纹在锁骨下方，她说这样就能贴着心跳；也有人像小纪一样，把名字从社交平台删除，却把它写进日记，只给自己看。我们分享哭泣，也分享笑声，分享那些名字如何在深夜突然跳出来，又如何被第二天的阳光轻轻按回去。工作人员告诉我们：“名字是一座桥，这头是你，那头是离开的毛孩子。桥可以很长，可以很短，可以灯火通明，也可以青苔横生，但只要桥还在，你们就还有一条路可以相逢。”
我开始尝试用“团子”的名字做点小事。我把团子用过的项圈挂在阳台的风铃上，风吹来，铃铛和项圈一起响，像它在院子里奔跑的碎铃声。我把团子最喜欢的那条蓝色小毛毯叠好，放在副驾驶，朋友上车时问：“这是谁的？”我说：“团子的，它以前爱坐这儿看窗外。”朋友愣了一下，随即点头：“挺好的，让它继续陪你兜风。”我甚至把团子的名字写进了一篇给杂志社的专栏，文章发表那天，我买了两根火腿肠，一根自己吃，一根放在水晶球前。火腿肠的包装纸在风中簌簌抖动，像它摇尾巴的频率。
当然，也有猝不及防的疼。一次深夜加班回家，我习惯性对着空荡荡的客厅喊：“团子，我回来了！”回应我的是一片沉默，那一瞬间，我像被抽掉脊梁，蹲在门口泣不成声。我摸到手机，打开宠摆渡小程序，在情感支持专栏里留言：“我叫了它的名字，它没答应。”不到一分钟，工作人员小周就回复：“名字不是口令，是回声。它这一次没答应，但过去七年它已经答应了无数次，那些回声都还在，只是换了频率。”我盯着那行字，哭得更大声，却也第一次觉得，原来回声也可以是一种陪伴。
时间过去一百零二天，我收到宠摆渡的周年提醒：团子的生日到了。那天，我请了半天假，带着那颗水晶球去了菏泽牡丹园。正是四月，牡丹开得轰轰烈烈，我找到一株白色的，把水晶球放在花下，用手机放团子以前追着蝴蝶跑的短视频。视频里，它一边跑一边回头，舌头甩得老长，好像在笑。我对着视频轻声说：“团子，看，这是你最喜欢的花。”风把花瓣吹落，有几片粘在水晶球上，像它沾了满头的花粉。我蹲在地上，把名字写进泥土：T-U-A-N-Z-I。写完，我拍拍手上的土，像完成了一场漫长的告别，又像刚刚开始一场漫长的重逢。
当夜色降临，我收起水晶球，走出牡丹园。街灯把影子拉得很长，我回头望，那株白牡丹还在风里摇曳，像一盏小小的灯。灯下面，团子的名字安静地躺在泥土里，不会走路，不会摇尾巴，却再也不会离开。我终于明白，保留名字，其实不是为了留住一只狗，而是为了留住那个曾经用力爱过的自己——那个会在超市零食区反复比较火腿肠含肉量的自己，那个会在雨天把外套脱下来盖在小短腿身上的自己，那个在深夜听到咳嗽就惊坐起的自己。名字是一枚琥珀，把那段柔软的时光永远封存在心里。
如果你也在菏泽，或者任何一座城市，刚刚失去你的“团子”“豆豆”“咪咪”“虎子”，请记得：名字不会带走疼痛，但它可以把疼痛驯化成思念。你可以把名字写进骨灰袋，让它陪你回家；可以把名字绣在布偶上，让它陪你午睡；也可以把名字埋进花盆，让它陪一株薄荷生长。如果此刻的你还拿不定主意，可以先进宠摆渡小程序看看，那里有不同形式的纪念，也许其中一种刚好能接住你的眼泪。无论最终你决定保留还是删除，都请相信：名字只是载体，真正的告别发生在你心里，而真正的重逢，也在你心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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